法國人是會搞事情的。

開幕式之前，關于巴黎奧運的各種離譜新聞就一直充斥在各個社交媒體上。

下水游泳的法國體育部長（馬克龍下水計劃延遲中）、“我在塞納河排便”的社交媒體抗議活動、令法國人惱火的14億歐元治水投入，將塞納河這條“歐洲小恒河”水質的討論一次次推向燃點。

看上去搖搖晃晃的紙板床、開幕前幾天還在趕deadline的工地、和一半以上的素食餐食，令奧運會還沒開始，就被網友們打上了簡陋和“摳搜”的標簽。

中國網友們一邊為運動員宿舍該不該裝空調吵得急頭白臉，一邊又被巴黎奧運會的各種時尚美照刷屏。

配色時尚的奧運場館

不知笑完2021年東京奧運會開幕式（推遲一年舉辦）的法國人是否能料到，3年后的他們，會被更加瘋狂的輿論所淹沒。

但這些爭論和吐槽，都不及剛剛舉辦的開幕式掀起的輿論高潮的十分之一。

法國人民果然沒有讓觀眾失望，各種大膽且極易招致爭議的鏡頭在這場世界矚目的盛會中頻繁上演。

法國人自己的“燃冬”、抱著自己頭顱的斷頭皇后、變裝歌舞和走秀等諸多大膽的要素在鏡頭前被放大、被聚焦，網友調侃稱這大概是解說最沉默的一期奧運開幕式。

或許也只有“革命老區”法國，敢把曾引發社會割裂的諸多議題毫不忌諱的放在臺面上展示。也許在他們看來，在這場強調和平包容的世界盛會上，這些所謂多元化、政治正確的理念也可以被順暢的包容。

混雜著爭論、誤解和冒險，法國就在這樣一片鬧鬧哄哄的氛圍里再次成為世界焦點。

經濟痛感纏繞法國

就像開幕式所表現出的復雜程度一樣，法國人對這次奧運會的態度也是極為復雜且微妙的。

一方面，他們對這次奧運會表現得很是嫌棄和排斥。

3月份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只有超過1/3的法國人對這項將于7月26日開幕的全球體育賽事充滿熱情。有52%的巴黎人考慮在奧運期間離開這座城市，以避免可能的麻煩。還有不少法國人在TikTok等社交媒體上發布視頻，告訴游客不要來法國，得到很多點贊支持。

甚至不少法國人還開始上演“法國傳統節目”---大罷工。

巴黎公共交通公司、埃菲爾鐵塔員工、奧運場館建筑工人、開幕式表演者都曾提出罷工，甚至開幕式前夕，法國總理都提出了辭職。有網友戲稱，法國人真是千方百計要在奧運前宰馬克龍一筆。

奧運會籌備期間的罷工場景

但嫌棄和排斥之外，也有不少法國人希望能借這次奧運提振下生意。

“法國人愛抱怨已經是個梗，他們也會‘口嫌體直’，嘴上說著討厭，行動卻很期待。”長期居住在法國的小林對虎嗅說。

巴黎奧運會的某些銷售數據很是不錯。比如本次巴黎奧運會的門票銷售量達到880萬張（截至7月20日），刷新了1996年亞特蘭大奧運會830萬張門票的銷售記錄，創下近30年來新高。且據飛豬數據，自7月份以來，飛往法國的機票預訂量同比去年增長超7成。

但據深耕法國和法語國家的LEA出海法語國家創始人Léa告訴虎嗅，許多司機和酒店老板反饋，巴黎的實際生意情況并不如預期，許多酒店出現空置現象，與去年相比入住率僅有70%。

法國人對奧運會的復雜態度，背后折射出近些年法國經濟的衰退趨勢。

2018年下半年以來，受國際貿易環境惡化、歐元區經濟放緩、油價上漲、“黃馬甲”運動等因素影響，法國經濟下行壓力加大。2020年以來，新冠肺炎疫情給法國經濟帶來較大影響，法國國內生產總值下跌7.8%，創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歷史最大跌幅。

法國政府的財政赤字逐年增加，入不敷出的情況愈發嚴重。

2024年7月15日，國審計法院發布報告，嚴厲批評過去數年內法國的財政政策。據數據，2023年，法國政府赤字達到了GDP的5.5%，債務占GDP比例達到111%（歐盟規定各國債務不得超過GDP的60%，赤字不得超過3%）。

法國普通民眾的日子也不太好過。

“以前我們吃快餐，比如烤餅，大約5歐元左右，現在漲到了7.5至8.5歐元，而且分量可能還減少了。”歐洲最大的電商渠道集成商法國樂售（Lengow）亞太市場營銷負責人鄧歡芯給虎嗅舉了一個小例子。在一些剛需食品價格上漲的情況下，一些年輕人尤其是學生，會開始選擇自己做飯以節省開支。

鄧歡芯還告訴虎嗅，由于稅收政策的調整，許多人的可支配收入越來越少。

比如法國大量存在的自由職業者們，從2023年7月1日起，就面臨著更高的稅率，并且預計明年還會進一步提高。自由職業者通常從事藝術、咨詢和技術相關工作，自負盈虧，需要自行繳納稅款和社保費用，新的稅率對他們的收入影響較大。

不僅是普通民眾，由于政策的調整，法國中小企業的成本也開始增加。

比如，最低工資標準調整后，三年前公司可以以每年28000歐元的薪資雇傭員工，而現在這一標準已提高到30000多歐元，企業需要支付更高的薪資才能滿足最低工資要求。

 在這樣的背景下，法國人民很難對一場砸錢約百億歐元、超支數十億歐元的奧運會感到興奮。他們擔心舉辦大型賽事，會增加本就沉重的財政負擔，有些人甚至在政要推特下留言稱這是“國家恥辱”。

奧運會期間飛漲的物價也令法國人更加不滿。

據消息稱，巴黎的地鐵票價格大幅上漲，單程票價將從現在的2.1歐元（約合人民幣16.3元）提價至4歐元（約合人民幣31.1元），幾乎翻倍（申辦2024年夏季奧運會時，巴黎曾提出“為所有持票觀眾提供免費公共交通”的愿景）。

當浪漫的法國人民更加專注于面包的價格時，地鐵票價的翻倍自然會引發更多怒火。

去工業化后的歐洲強國

曾經的世界強國為何會有如此變化呢？

“70年代開始實行的去工業化，是一個重要原因。”Léa說。

法國也曾是工業實力很強的國家。二戰后，在戴高樂的領導下，法國曾實施了一系列國家干預政策，推動工業發展。這個時期，法國的汽車、飛機、核電等產業都取得不錯的成績，法國也在世界舞臺上嶄露頭角。

但自上世紀70年代后，法國提出了“后工業社會模式”，主張將高附加值的產業環節保留在國內，而其他環節則隨著全球化的浪潮外包出去。這一模式強調服務業的核心地位，法國因此大力發展旅游和時尚產業，將巴黎打造成了國際知名的時尚之都。

“看一個國家市值前幾名的企業，就能看出其產業結構。”Léa說道。現如今，法國市值前三的公司都是奢侈品行業：LVMH、歐萊雅、愛馬仕。2022年，法國奢侈品品牌的盈利能力甚至超過了美國科技公司。

但早在2014年，阿爾斯通能源部門就已被美國收購，意味著法國獨立的核電能力和主權不復存在。截至今年，法國能源巨頭道達爾的市值已經被LVMH集團和歐萊雅集團遠遠甩開。

去工業化的后果是嚴重的，尤其是對就業市場的沖擊。Léa告訴虎嗅，法國的年輕人失業率高達17%，而跨國公司在海外的員工數量相當于法國工業就業人數的62%，這對本土就業造成了嚴重威脅。

“許多法國人認為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好時候大約在30年前。”Léa說道。

開幕式上LV大面積的出現、大量走秀環節的設置、奢侈品集團對奧運會的贊助，都透露出這個產業的強勢

當然，在意識到去工業化、產業空心化的后果后，法國又重新實施一些措施希望推動國家再工業化和經濟增長。

比如2021年馬克龍公布的總額300億歐元的“法國2030”投資計劃，該計劃欲確保法國在2030年再次成為創新大國。資金將投放到核工業、綠色行業、汽車行業和農業等眾多部門，旨在實現數字化和驅動創新，增強環境保護。

雖然法國經濟有所衰退，但在某些意識層面，其卻一直想保持自己的先鋒性。

比如法國在全球范圍內都是氣候變化領域的先行者，甚至已將環保提升到戰略高度，形成所謂的“氣候外交”，希望通過氣候這張牌，謀求自己的大國地位。

巴黎奧運會上，許多被網友吐槽的環節其實都是其“極致”強調環保的體現（也可能是為了節省開支）。

比如二手地毯、紙盒床、太陽能發電、減少禮賓車數量，95%的比賽場館將在現有建筑或者臨時搭建的基礎設施中舉辦等等。

為了彰顯自己的環保決心，法國還對奧運會設定了減碳目標，將碳排放量減少到150噸，相較于以往奧運會三四百噸的排放量大幅降低。

除了想在ESG方面保持領先，法國還格外注意在女性主義上保持先鋒。

本屆奧運會女性主義的要素就無處不在。

比如Logo設計靈感來自《自由引導人民》中的女性形象，并且男女運動員參賽人數完全持平。畢竟，法國是女權主義的重要發源地之一，著名作家兼哲學家波伏娃所著《第二性》被譽為女權主義的圣經。

不過，法國想引領的這些先鋒意識也是較易產生爭議和撕裂感的點。比如法國人認為的環保，卻被許多人吐槽為“簡陋”。

中國企業在法國的機會

雖然法國街頭仍能看到很多流浪漢，巴黎的治安環境仍然被各種吐槽，但不可否認的是，法國確實在努力恢復經濟。

鄧歡芯也告訴虎嗅，2024年以來，能明顯感到就業情況開始好轉，許多公司停止大面積裁員，開始并購重組，顯現出一些活力。

《經濟學人》的一篇文章中稱："在巴黎，初創企業發展的環境已經徹底轉變。”馬克龍在2019年承諾，2025年前法國將誕生25家科技獨角獸企業，該數字已經實現。

“相對于其他歐洲國家，法國經濟環境更活躍且更具包容性，門檻較低。”鄧歡芯說。不少業內人士認為，法國更適合做進入歐洲市場的第一站。

當然，這種環境對于中國企業來說也是機會。

據中國商務部發布的《對外投資合作國別（地區）指南》，法國的投資環境開放透明，除某些特殊行業需要申報外，外國投資者在法國市場可享受“國民待遇”

鄧歡芯給虎嗅舉了一個進入門檻低的例子：以國內外貿企業為例，如果要在法國投資設立公司，行政成本大約在人民幣五、六萬元以內即可完成整個居留辦理過程。但在德國，這一費用大約為八、九萬人民幣，且德國的各種規則也更為復雜。

“尤其是2024年，對法國感興趣的中國企業明顯增多。”鄧歡芯說道。今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是出現這種趨勢的重要原因之一，在這一背景下，中法今年簽訂了一些新的條約，利好中國企業進軍法國市場。

“新能源、餐飲（火鍋、奶茶等）、家具家電、時尚、文旅等賽道在法國都有前景。”鄧歡芯說。比如拿家具行業來說，盡管歐洲國家如意大利和德國擁有優秀的家具設計能力，但由于人力成本高且缺乏原材料，他們往往從中國采購并貼牌銷售。因此，中國品牌如果能夠直接進入這些市場，將具備很強競爭力。

而對于跨境電商領域，“家居、DIY、智能小家電等領域的中國品牌前景較好。”鄧歡芯告訴虎嗅。因為在歐洲，這些領域一般是一些老牌品牌，價格較高，中國品牌既有產品力又有性價比。

除此之外，“高科技、光伏產業，也是目前較受關注的方向。”Léa告訴虎嗅。不過，尤其是光伏行業的出海公司要格外注意法國關于環保的標準，在其接觸過的一些光伏出海企業里，許多就因無法達到標準而被擋在門外。

值得注意的是，在法國，要尤其注重數據合規、ESG合規和稅務合規的問題。

Léa告訴虎嗅，歐洲對數據保護標準極高，而法國又是其中標準最高的國家之一。連谷歌曾因未能在顯眼位置提示用戶勾選數據條款而被罰款數億歐元，中國企業得格外注意這一問題。而在ESG問題上，中國企業要學會利用這張牌，把它變成自己的武器，而不是刺向自己的刀。

另外，在法國，勞工問題也要格外注重。

要知道，法國人有著幾乎最短的工作時長和最多的公休假期，福利保障高，且工會組織強勢。馬克龍政府曾試圖將法國人退休年齡從62歲提升至65歲，就曾招致一場大規模的騷亂和罷工，平日大大小小的罷工更為常見。

中國企業必須嚴格按照當地標準執行，否則招來的麻煩可能很多。

“不過現在中國企業一般會注意這個問題，他們一般選擇壓榨中國員工。”業內人士苦笑道。法國人都能明顯感受到待遇上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