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義判官的生意 黃了
2023年末最諷刺的新聞,莫過于一批“正能量”網紅親手把自己送進了監獄。
幾個月前,他們還是專門抓捕罪犯的“網紅判官”,幾個月后,就和犯人一起吃起了牢飯。
事情發生在日本,但不是孤膽英雄無辜受過的劇本,而是一幕流量時代特有的鬧劇。
仿佛提前下餃子,日本春節前,網紅判官一個接一個被請進了局子。
何為網紅判官?簡單來說,就是一群以“抓壞人”為主業的YouTuber,但他們的“出警”對象不是搶劫犯之類的硬茬子,而是那些警察平時抓不干凈的“牛皮癬”。
癡漢、黃牛和偷拍犯是網紅判官最青睞的目標,他們游走在案件頻發的各大地鐵站臺,自詡為無名的羅賓漢。
借助同為男性的敏銳直覺,洞察每一個企圖揩油的男人。一旦發現證據——比如有人乘坐自動扶梯時把手機攝像頭平放在公文包上,伸進前方女孩裙底——便會雷霆出擊,當場喝止并擒拿,隨后報警。
聽起來就像見義勇為,但和見義勇為不同的是,他們會把全程錄像剪輯后發布在YouTube個人頻道。
換句話說,網紅判官既像低配版“黑袍糾察隊”,也像沒有賞金和執照的賞金獵人,在正能量段子和正能量雞湯之外,開辟著“正能量”賽道的新藍海。
在日本,他們通常被稱為“私人逮捕系”網紅,不過相比于這個不太體面的稱呼,他們更愿自稱“正義使者”、“犯罪撲滅專家”。
起初,一切運行良好,因為他們的頻繁出動,癡漢和偷拍論壇不寒而栗,成員紛紛互相提醒,最近出現了“管閑事的家伙”,要控制活動頻率。
許多曾經遭遇地鐵癡漢與偷拍的女性在視頻下留言贊美:
“謝謝你們,你們的辛勤工作讓我感到安心!”
“看著那些做下丑事的人在你們的箝制下滿臉通紅,真的是神清氣爽!”
然而不過幾個月,一切就開始走形,“正義使者”毫無節制的正義正如過去所有經驗所證明的那樣,無可挽回地迅速滑向傲慢與獨裁。
前不久,一位年輕女孩正在東京帝國劇場街邊等待朋友匯合,突然幾名面相兇惡的壯漢圍上,領頭的金發男人惡聲道:“小姐姐,你在做爸爸活吧?”
女孩一愣,男人隨即伸手抓來:“你還是黃牛對吧?還我8萬塊錢!”
女孩驚慌失措地試圖逃開,幾人圍追堵截,當她攔下出租車嘗試離開現場,領頭者拽住手臂她的手臂把她硬拖下車。掙扎中女孩不斷呼痛,然而換來的只有更兇狠的鉗制。直到片刻后一人高喊“弄錯了不是她”,壯漢們才松手離開。
這是網紅判官杉田一明的“執法”現場,他在YouTube化名“煉獄koroaki”(煉獄コロアキ),自比《鬼滅之刃》中疾惡如仇的正派角色煉獄杏壽郎。
這一天,他準備來一出釣魚執法,于是預約了一位黃牛,對方告知是“穿著黑色長裙和運動鞋的女生”。結果好巧不巧,無辜的路人女孩選擇了同款穿搭,于是被杉田等人好一番“熱情招待”。
待到知道鬧出烏龍,杉田不僅沒有道歉,反而轉手就把這段視頻發在了YouTube頻道上,全程無碼地公開了女孩的樣貌,并且打上了“爸爸活”、“黃牛”等侮辱性標簽。
理由是:你不心虛,為什么要跑?
煉獄koroaki:抓到了倒票乃木坂46的混蛋丨圖片來自本人SNS
結果,杉田因此成了第一個進局子的網紅判官,女孩報案后,警方迅速以涉嫌“損害他人名譽”為由將他逮捕。
杉田被捕或許并不稀奇,展開他的人生履歷會發現,這位“正義使者”本就是個劣跡斑斑的混混:
他常年欠債、好大喜功,偷竊女友存款去炒股,虧得一分不剩。早年間為了還債,還偷過打工便利店百萬現金。夢想是成為一名牛郎,可以光明正大地靠軟飯生活。
杉田的翻車只是開始,很快,業內知名判官接二連三地吃上了警局特供豬排飯,理由是“非法拘禁”和“故意傷人”,而且證據清晰確鑿,詳情參見判官們親手上傳的視頻。
屠龍少年終成惡龍,正義與邪惡的身份在短短幾個月便相互調轉。
集中發生的群體現象顯然不再是簡單的個人歸因所能解釋,那么究竟是什么,如此迅速地縮短了我們與惡的距離?
并不是每種正義都將走向墮落的結局,起碼在相似領域,我們能找到“網紅判官”的鏡像對比。
如果網紅判官也能溯源,那么創立于1979年的“守護天使”應該算是祖師爺。
當時,因為紐約的治安實在太差,14名居民自發組織起來,在紐約地鐵與犯罪頻發的地區巡邏。他們頭戴醒目的紅色貝雷帽,身穿白色T恤排成隊列,嘴角緊繃地穿行在最混亂的街區。小到調皮孩子的地鐵涂鴉,大到槍支和毒品,所有影響治安的行為都在巡邏范圍。
有報道稱,因為他們的行動,當地犯罪明顯減少,也有研究稱,犯罪減少是經濟與政策主導,不能夸大其詞,總之,做為一個罕見的NPO組織,“守護天使”打響了自己的招牌,現在它已擴展至全球14個國家,其中就包括日本。
日本守護天使同樣在試圖解決癡漢與偷拍問題,但手段相對溫和,除了在站臺巡邏外,他們主要進行相關宣傳教育,為女性受害者提供可以商量的女性成員。
重點不是抓住誰,而是彰顯“我存在”。
在近50年的漫長歷史中,每當治安回暖,守護天使就銷聲匿跡,治安變差又重出江湖,但不論何時,他們都未曾走向正義的反面。
因為守護天使從來不是一門生意。
早在創立之初,創始者就定下規矩,守護天使必須是志愿者,不能以此盈利,甚至還得倒貼一筆會費。
與之正相反,“網紅判官”是一門徹頭徹尾的“正義生意”。
盡管絕大多數YouTuber都竭力否認賺錢的動機,但對粉絲與播放量的焦慮已經出賣了他們的真心。
運營“給勁頻道”(ガッツch)的中島蓮就是其中之一,巔峰期,他擁有超過26萬訂閱者,因為他的視頻總是格外“給勁”。
沒有冗長的求證取證,中島先生主打一個上來就干,在他的頻道,你能欣賞到他各種帥氣的飛撲、擒拿與關節技。對待“疑犯”,中島毫不心慈手軟,時而將對方踹下樓梯,時而飽以老拳。
給勁頻道:逮捕歌舞伎町牛郎偷拍現行
脫離繁瑣的執法與司法程序,這便捷的“現世報”如同電視劇般甜美而爽快,聚攏了大批觀眾。
據日媒測算,這將為他帶來每年超過1247萬日元(約合人民幣63萬元)的賬號收益。
對于一個前黑幫成員、倒閉美容院老板來說,這稱得上是一筆巨款。
然而好景不常,越來越多人加入這條正能量網紅賽道,“罪犯”很快不夠分了。
不僅素材更加難找,而且初代網紅判官的流量不斷被稀釋,新入行的小將為搏一席之地總是更敢出新出奇。
比如上文誤抓女孩的杉田,他的拿手好戲就是騷擾女性,甭管真假,逮住漂亮姑娘一頓扭打辱罵,再發一輪高清無碼視頻,流量妥妥入賬。
很快中島蓮陷入焦慮。他一面在采訪中反復重申干這行不為賺錢,一面又表示頻道確實該有些更“給勁”的升級。
結果中島決定從掃黃直接升級到掃毒。他假扮涉世未深的少女,在網上發貼尋找“一起吸毒做愛的同伴”,成功釣到一位攜帶毒品前來的天真男士。
中島當場人贓并獲,本以為是大功一件,結果警察來后問明前因后果,直接連中島一起拷走了——對方攜帶毒品固然有罪,您“教唆他人決心和實施購買毒品”也是大罪。
緊接著,他的賬號被YouTube平臺關停,搖錢樹攔腰而斷,結果“不為錢”的中島先生保釋后,第一時間開通眾籌項目,請求粉絲支援“繼續撲滅癡漢”的活動基金,榨干了最后的158萬日元。
網紅判官就像舊日話本里的俠客,提供的,都是法律系統外樸素的道德正義。
但“俠客”之所以成為俠客,而不是流氓打手,正是因為他們不以行俠仗義盈利。
當“正義”成為一門“生意”,自然再談不上什么精神與骨氣,正義的遮羞布下,只剩市場規律。
市場規律推搡著網紅判官不斷試探道德與法律的底線,而添上最后一把火的,則是“道德亢奮”。
不只日本人民有這等體驗,中國網友也有類似的經驗:
去年青島就出了位“地鐵判官”,一段視頻顯示,某大爺因疑似占座問題與人起了爭執,旁邊一位男子聽到大爺“囂張”發言后,一巴掌打蒙了大爺。視頻流出,網友交口稱贊,奉男子為地鐵受氣包的手替,感謝男子解恨。
雖然隨后警方調查發現,大爺大媽并未占座,打人的“地鐵判官”疑似患有精神類疾病,網友還是堅稱:“但是至少三觀正!”
做為正義的伙伴,網紅判官一次次獲得看客的喝彩,在喝彩聲中一次次授予自我更高“權限”,最終隨同無意識的大眾,一起陷入無可救藥的道德亢奮。
觀看網紅判官視頻,你可能會感受到一絲違和——四肢并用的壓制住罪犯后,他們抬起頭來對周圍人說:“請報警,這是癡漢。”
此時他們的神情往往平靜到不可思議,甚至有些不合時宜,仿佛一個做了好事的別扭孩子,竭力繃住臉,藏住興奮與自得,同時卻又用眼角余光偷偷搜尋旁人的贊許。
扮演正義的使者,演著演著判官們自己都信了。
雖然自己也是普通人的一員,但當圍觀群眾掏出手機拍攝行動現場時,他們便會端起警官的架子,氣勢洶洶地逼近:“不要拍攝,這里沒什么好拍的,立刻刪除!”
網紅判官的視頻很少展示罪證,因為并不必要——從目標拔腿跑路的那一刻開始,他在觀眾心中就已經完成了定罪。也很少有人關心警方對罪犯的懲處,因為處罰也已由判官完成,他們胖揍對方、賽博游街,執行全套社會性死刑。
從判官到看客,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種懲罰他人的巨大權力快感之中。這是凌駕于法律之上的自由與宣泄。
正如當代網民熱衷線上斷案,喜歡借由鍵盤羞辱和懲罰罪人。
重要的從來不是是非曲直,而是一種甘美的權力幻覺——“我能審判你”。
在正義的虎皮下,一切下流勾當似乎都變得合理,不論是欺騙還是行暴,都可以用正義的目的搪塞過去。誰要是對過程提出異議,那就是正義的仇敵。
事情發展至此,已經脫離對錯的討論范疇,每一件看似簡單的小事,都將變成屁股和群體的罵戰。人人自詡屬于強勢一方,屬于審判罪人的正義,殊不知當個人逾越程序正義,向另一個體舉起審判之錘時,正義就已經不再純粹。
以魯迅的標準而論,網紅判官中大概只有美國的一類算得上有幾分骨氣:
他們專門找警察的茬子,熟讀法律法規后,以各種方式挑剔和挑釁警方,誘使對方違規以賺取賠償金。
魯迅說:“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
這些美國判官雖然愛使無賴手段,但好歹算是執法系統的另類吹哨人。
而面向普通人的私人審判,與其說是執行正義的快捷通道,不如說更可能只是群體霸凌的一環。
因為捷徑的另一面,就是容錯機制熔斷。
法庭外,缺乏足夠信息情況下做出的審判,與其說是公民正義,不如說更像是某種信息時代獨有的娛樂。
形形色色的事件只提供一樣相同的情緒價值——肆意懲罰他人的快樂。
于是,越來越難滿足的多巴胺趨勢我們尋找更高等級的刺激,而網紅判官也開始為此竭力編織更多的故事,做出更出格的挑戰。
群體之惡在快樂中形成,在快樂中傳播,在快樂中摧毀不幸的倒霉蛋。
哲學學者周濂在《正義的兩面性》中引用波茲曼的觀點,這樣形容娛樂至死的當下:
奧威爾害怕真相將被隱瞞;赫胥黎擔心真相將被無關的信息汪洋淹沒。奧威爾害怕我們的文化成為一個監獄;赫胥黎擔心我們的文化成為一場滑稽戲,大眾為微不足道的事物而癡迷。在《1984》中,政府用制造恐怖的方式來支配大眾;在《美麗新世界》中,政府用制造娛樂的方法來支配大眾。在奧威爾看來,人類將毀于自己所憎恨的東西;而赫胥黎則認為,人類將毀于自己所迷戀的東西。
在科技昌明的今天,顯然《美麗新世界》的未來預測更加切中要害,信息的洪流正在模糊對于事實的渴求,將一切轉化為過后即忘的強烈情緒。
而情緒絕不會是真正的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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